
我在讀《第一本複雜性創傷壓力症候群》一書時,曾被作者彼得.沃克所言「父母拒絕我們的情緒表達,使我們孤立於自己的感受之外,這樣的情緒虐待或情緒忽略,把我們嚇得脫離自己的情緒,同時也使我們害怕別人的情緒」時,曾引述約翰.布雷蕭形容對孩子情緒天性的蹂躪,他形容是「靈魂謀殺」。而這個形容,在當時大大地震憾我。
看完《怪物》時,有種深刻的情緒醞釀,那四個字就這樣跑入我的腦袋。這部電影裡出現的每個人,如果不曾好好處理這些創傷,每個人都正在對另一個人進行著靈魂謀殺,這是一場無休止的靈魂謀殺進行式。包括那兩個燦爛如陽的少年,正不知不覺被周遭的大人毒害著,而這複雜性創傷症候群所顯現出來的應對反應—「戰、逃、僵、討好」,在每個角色身上都卓著地顯現著,無論是主角或配角。
約翰.布雷蕭在《家庭會傷人》一書中曾言:「如果人類本質上是有靈性的,那麼靈性層次的傷害即意味著我們的靈性被侵犯。當我們的父母未能勇於面對他們自己的羞愧感時,他們彷彿自以為是上帝。父母表現得羞恥時,我們被迫去承擔他們的羞辱而變得自貶,我們的靈魂因而被謀殺。」
當《怪物》電影從各種角度解構校園霸凌事件時,我們視角逐步從一群機械化應對的師長們,他們已被口中所謂的怪物家長們訓練得彷彿有公式可以避免惹禍上身,鞠躬道歉並講著僵化的語言回應一心想知道孩子遭老師欺凌真相的麥野湊媽媽。
然後一路再將視角切換到那位被指稱霸凌學生的保利老師,他只是一個熱血的新進老師,完全沒掌握到班級學生近況,憑藉著某些眼見的學生表現,一心認定麥野湊其實正霸凌著班上的星川依里。看著影片我們好像被說服了,有問題的不是老師啊,但卻是保利老師被資深教師與校長們集體霸凌的代罪羔羊啊!
那問題出在哪呢?
再隨著視角切換,我們看著總是被班上另一群同學霸凌的星川依里,他其實是被家暴長大的,是父親口中所謂的怪物,父親指稱他是裝著豬腦其實需要被治療被更換品種的孩子,是寫字容易鏡像化,是父親將母親的離家出走歸咎於他,相對於父親粗壯的體格樣貌,他是看起來很美,總是笑臉盈盈的孩子。
星川依里沒有男生的朋友,在班上只有女同學願意親近他。他人生中第一個男生朋友是麥野湊,但湊卻告訴他,不能在同學面前跟他交談,但是放學後,他們卻共同建構了一個秘密基地,那個被世界遺棄的火車車廂,卻是他們相信當宇宙大爆炸後,他們可以相偕一起等待轉世的重要基地。
而說謊欺騙母親的麥野湊,是單親家庭,非常會照顧母親感受的孩子。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當母親為早逝的父親形象加油添醋,彷彿將父親形容得厲害,就能讓無從習得陽性力量的麥野湊有一個依歸。但麥野湊很早就知道,父親死亡的真相其實是與外遇對象一起去溫泉旅館途中出事,但他不能說破這件事,還要讓母親相信‵,父親曾託夢給他,說他最愛的是媽媽。
但麥野湊透過跟星川依里的相處,他慢慢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朋友,很想去保護這朋友,但班上的惡霸總是要他參與霸凌星川依里,麥野湊知道,如果他不服從,那被霸凌的人將會是他,他不能被人發現,他其實很喜歡星川依里,他還搞不懂這情緒,也彷彿不符合母親一再對他耳提面命,「我對你父親曾經承諾過,我不要求你出類拔萃,只要你跟大家一樣普普通通的,擁有自己的家庭為止。」而這個期盼其實是緊箍咒,因為麥野湊越來越覺得,自己跟普通人並不一樣,他害怕讓母親失望,他人生中一直處於喜歡的人最後遺棄他的恐懼,他最想問的是,為什麼讓他來到這人世間。
如果按照彼得.沃克寫的《第一本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所寫,這部逐漸養成許許多多怪物的人,其實都遭受了原生家庭的傷害,他們沒有復原過,即使長成大人,依舊複製著大人曾經給的創傷給孩子,他們身上都有明顯的創傷後症候群,也就是「戰、逃、僵、討好」模組,當他們應對傷害或觸動內在情緒時,他們就以上述的四個模組來應對。
星川依里,典型以討好與僵(解離)來處理傷害,他跟麥野湊不同,他是被母親惡意遺棄,也被父親情緒與肢體暴力的孩子,但他們同樣遭遇被遺棄的生命議題。環境中的大人,並不允許他們自由表達情緒,於是可以看到他們的靈魂漸漸地凋零,他們無力處理生命的難題,那麼小的年紀(才小學五年級)一心只能期待轉世,他們可以擁有再次選擇人生的機會。
那個可能是倒車失誤而輾斃親生孫女的校長,為了前途與名聲,只能讓丈夫頂罪入獄,但這罪咎太大,她越發解離與行為失當,唯一能夠代替她發聲的,只有透由樂器,或是透由除掉校園內的髒鏽,彷彿這樣無聲地以其他符號,就能將不能訴之於人的祕密,藉由它們訴說。
電影最後,沒有告訴我們結局,事實上,人生的遭遇,並沒有絕對的賞善罰惡。我們只能心疼,並期盼麥野湊與星川依里,有機會即使不透過轉世,也能在人生途中找到自救的希望。畢竟,環顧四周,有已經成形的怪物,他們像極了鬼滅之刃裡的鬼,他們還沒進入輪迴,已經是人世間最會吞滅人類的惡鬼。我們期待他們,有可能是自己的鬼殺隊,有機會成為炭治郎,有機會成為人世間的柱與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