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離她的第一本小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本新書橫跨十年,十年的時間足夠積累或說切換看待世界的視角。不過,她依然堅持從孩子的角度發聲,只是孩子長成大人了,卻依然需要從第一次絕望反叛的17歲,足足再一次的17年時光,才能熬煮出生命的這句叩問:
「若與十七歲的自己相見,她要如何賠罪,說,抱歉,我以為我活下來了。但我並沒有。」
這本小說寫盡了一個女兒如何地想掙脫以愛為名的桎梏,或親近她所孺慕以敢於反叛為名的同學,或者有助於她成長為自由的靈魂;或找到可與她並駕齊驅的好男孩,彼此以成績搭建的鷹架,以為終可以蓋成一座抵禦母愛的堡壘;但無論哪一個,都生生地折煞在母親掌控的手裡,以極為難堪的方式讓她知道反抗無效。
她從17歲企圖自盡未果後的每一步,都是破蛹後的企圖振翅,在羽翼尚未完全舒展開來以前,已然注定成不了人間的蝴蝶,彷若又一件失敗的未完成品,在人間只是企圖活著,卻已然心死。就像小說裡的吳依光,即使擁有看來不錯的工作,伴侶,都只若魁儡般演繹母親眼中看來仍有救的人生,畢竟母親最擅長風險控管。
及至一個年輕的女孩,在毫無異兆的情況下,在學校跳樓自殺,這個事件完全撤改了她的生命軌跡,她看著自己的學生在她這個年紀完成了當年她的未竟之舉,一路的調查,她其實在反芻自己的人生。她怎麼把自己活成一個渴望愛,卻沒有人給的起她想要的愛的人生,於是,本應該活活潑潑的生命,就這樣成了線上的罐頭產品,她不必突出,她只要配合母親的包裝,陳列上架就行。
但是,她身為老師,一個名校畢業的學姊老師,是如何面對班上霸凌事件無力可施,面對學生自殺無察,她過不去的,是台下炙熱的靈魂,渴望大人給出示範的目光,那些都是年輕自己的化身,她癱軟的,竟是虛長學生那麼多歲,依然把自己活成一個最無聊的版本啊!
小說寫到最後,尤其是與她人生經歷相仿的母親的妹妹(梅姨)來找她那一段,其實我有點害怕十年後的吳曉樂會給我一個芭樂的結局,類似從梅姨口中知曉母親的用心,一個當年也如吳依光般被母親荼毒掌控的阿姨,為此遠逃至美國。梅姨企圖當說客,嘗試緩和已然緊繃到終要斷線的母女之情。好險吳曉樂沒有,我很慶幸這十年裡,她讓故事的主角擁有從貓眼看待外境,讓那個企圖繼續伸入的魔爪,停在門外。
我喜歡吳曉樂書裡的這一段,
「每一次我們互相說『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們並非在敘述事實,而是在『許願』。生命的獨特在於,我窮盡一切,也無法理解你,只能接近。」
說的多好,任何時候都是如此,每個人的生命,遭遇的故事都不同,在我們能拍拍對方的肩膀給予安撫時,我們只能許願靠近對方一點,讓對方覺得有伴,不感覺孤身一人的絕境無依。

小說封面訴說的,是少女看著滿世界爭奇鬥艷的蝴蝶飛舞,褪下封面只留赤裸的書衣,設計是成群的蝶蛹。少女沒有抵達的,是成蝶的渴望呢?亦或是蓄積破蛹的奮力呢?封底卻道盡一切,「少女拒絕羽化為蝶,只願在蛹中寂靜長眠。」多麼慨嘆啊!

